来源:2014-9-26中国海洋大学学报 作者:陆信礼
教师节前一天,哲学家、国学大师汤一介先生病逝了。看到这个消息,心中很感痛惜。在我们这个领域―――中国哲学研究领域,又少了一位在世的大师级的人物。这对中国学术界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损失啊!
对于曾受过汤老教诲的后学来说,最好的纪念方式莫过于光大、发扬他的学术思想了。我不是汤老亲授业的学生,对他的著作读的不多、理解得也不深,根本没有谈论老人家学术思想的资格。但是,我作为一名研习中国哲学的晚辈后学,此前有幸得到汤老的直接教益,而且,老人家对我的教诲,对任何一位学习(中国)哲学者来说也是有指导意义的。近年来,我很想将其整理出来,但总感觉自己体悟不深,一直不敢下笔。现在汤老走了,也该将对老人家教诲的体会进行一些整理了。当然,才疏学浅的我只能勉力地作一点初步的勾勒和梳理。
我曾与汤老有过三次见面。第一次见汤老,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前期,我读大二期间,那时母校南开大学人文学院成立,学校请了北京大学的两位教授过来“捧场”,其中一位是德高望重的季羡林先生,另一位就是汤一介先生。闻讯之后,我立刻从学校的老图书馆向人文学院成立大会的会场―――东方文化艺术楼赶去了。季老的鼎鼎大名我早就听说过的,但当时主要是奔着汤先生去的,因为我刚看过他的两本著作―――《郭象与魏晋玄学》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释》,很为他深刻的思想、清晰的思路、优美流畅的文笔所吸引,觉得他真是一位成就卓越的国学大师。会上,我仔细聆听了两位前辈的演讲。记得季老讲的是文化交流的问题,好像说过这么一句:谁要是能把 “意境”、“空灵”、“境界”等术语翻译成外文,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大学者。季老是文学家、翻译家,所谈的话题自然不离本行。汤先生讲的是中国哲学文化中的重要观念―――和谐。他除了从文献角度梳理此概念的来源和发展外,更指出“和谐”思想对世界发展的重要意义。我觉得汤先生讲得真好,思路清晰,慢条斯理,娓娓道来。
另外两次是在新世纪之后了。第二次是在2002年秋季开学,南开文学院组织的“华林讲座”的开场第一讲,主讲者就是我多年来钦慕的偶像―――汤一介先生。我当然不会放弃这个宝贵的学习机会,而且准备带着自己刚买的一本汤老的著作―――《非实非虚集》,像其他“追星族”似的想得到他的签名。开讲前的十多分钟,我看到汤老坐在第一排的边上在跟几位学者聊天,于是就大胆地走上去,作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便拿起带来的书并翻到扉页,恳切地说:“汤先生,请给我签个名吧。”汤老毫不推辞,拿起笔就准备写,这时我又说了一句:“再给我写两句话吧。”坐在一旁的张国刚老师笑着说:“你是有备而来啊!”汤老以舒缓的语气、低声地、“略有责备”似地说:“还要写两句话!”(似乎在说:这后生,怎么还得寸进尺啊?)于是给我写了几个字,并签上他的大名。我谢了他回到座位上,看到书扉页上写着的八个字:下学上达,转识成智。
这八个字,对初学中国哲学尚未入门的我来说,当然不能有深刻理解。不过,那时的我非常高兴,连他的讲座 “从佛教中国化角度谈文化交流”的内容也没有认真听。
第三次见面是2007年在武汉召开的第十五届中国哲学大会上,当时他和乐黛云先生都去了,我听了他在大会做的关于儒学复兴的报告,会间还有幸与两位老人合了影。合影时有几位武大的研究生在场,他们也都与汤老夫妇合了影,二老的平易近人之风由此足见一斑。
近年来,我时常体味汤老给我写的八个字,在不断读书的基础上,总算有了一点粗浅的理解。
先说“下学上达”四个字,它来自儒家基本经典《论语》。该书的《宪问篇》有一段记载,孔子自述说没有人能理解他,学生子贡反问说:“为什么没有人理解你呢?”孔子回答:“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是说因为他不怨天尤人,而且能“下学上达”,因此只有上天能理解他了。该篇中还记载了孔子的一句话: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对这两处记载的解释,学者们见仁见智。我觉得所谓“下学上达”,大致的(不是太准确)解释就是通过对具体事物 (“器”)知识的学习和了解,进而获得对一般规律(“道”)的认识。从君子的追求来看,《论语》中有“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不器”的记载;就“上达”、“下达”中的“上”“下”来说,《周易》中有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命题。可见,“下学上达”就是通过对“器”方面知识的学习进而达到对“道”的把握。究竟什么学问以“道”为追求目标呢?很显然就是哲学了。
再说“转识成智”。它是一个佛教修行的术语,认为学佛的目的就是“转识成智”,即把虚妄的、污染的、有漏的“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转变而为真实的、清净的、无漏的“四智”(所作智、妙观察智、平等性智、大圆镜智),进而彰显宇宙和人生的真理。我没有看到过汤老从佛学角度谈论“转识成智”的文字,据个人推测汤先生主要是从哲学研究的角度谈论的。在评论当代哲学家冯契先生的《〈智慧学三篇>导论》时,汤先生专门地谈论了“转识成智”问题,其中指出:“如何由可说的进入不可说的、由‘知识’进到‘智慧’,冯契为我们提出一条‘转识成智’的路径。”“转识成智”是以探索智慧为目的的冯契先生经常讲的一个概念,他对该命题的解释就是“由‘知识’进到‘智慧’”。这一点也是为汤老所赞同的。因此,他给我写的“转识成智”四个字应当也是从学习哲学的角度谈的。
由以上可见,不论是 “下学上达”,还是“转识成智”,指向都是一致的,那就是:不要停留在对具体知识的学习,而要上升到一般规律或者智慧的把握。就学习或研究哲学的人来说,主要目的不应是为了增加关于哲学史的知识,而是为了进一步的哲学创造;不要定位为一名哲学工作者(或哲学史家),而要定位为一名哲学家。这实际上是在启发我如何去研究哲学、进入哲学。最近拜读汤老的《我的哲学之路》一书,我更加坚定了这一判断。汤老非常遗憾自己没有成为一名哲学家,也很慨叹20世纪后半叶的中国没有产生出大多数人公认的有创造性的哲学家。老人家给我写“下学上达、转识成智”八个字,是要勉励后学要立志成为哲学家啊!对于没有慧根且在哲学方面入门不深的我来说,这个目标是永远不敢想望的了。
新华网北京9月10日新媒体专电中有这样一句概括性的话:“汤先生一生致力于推动中国文化从传统走向现代,梳理、建构中国哲学体系,自己却不愿意被称为 ‘哲学家’、‘国学大师’。”这里我要说,汤老是能够配得起“哲学家”和“国学大师”称号的。就“哲学家”来说,在笔者看来,凡能从理论思维的角度对现实提出的重大问题作出系统回答的人,都可以说是哲学家,这一点汤老做到了;就“国学大师”而言,季羡林先生在为《汤用彤全集》所作序言中认为,所谓“国学大师”是指近代以来那些能够既“通古今”又“贯中西”的大学者,就此来说汤老也是当之无愧的。
虽然汤老离我们而去了,但他那高尚的人格、深邃的思想、等身的著作将永远地影响着我们,也必将启迪后来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