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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堡的大学理念:如何解读,如何继承

发布者:系统管理员发布时间:2017-08-22浏览次数:5221

                                作者:北京大学 / 陈洪捷 
 
    洪堡作为普鲁士的教育主管人,1810年主持建立了柏林大学,这不仅是德国、也是西方大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洪堡的大学理念从此成为大学改革与发展的重要思想资源。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洪堡的教育思想和大学理念在不断地被解读、阐释,被推崇也被批评,那么,究竟如何去理解洪堡?如何看待洪堡留给我们的遗产?在当今高等教育大众化的时代,洪堡的大学理念是否还有现实的意义?我们能否绕过洪堡、甚至超越洪堡?其实洪堡距离我们并不遥远。洪堡所思考的问题,今天读来还是很有现实意义的。他所关心的问题,也是我们今天在关心的问题,比如大学与国家的关系,大学与人的培养问题,大学与学术的关系,大学与自由的关系,等等。
    学术立国  洪堡是站在振兴民族的高度来建立柏林大学的。这种教育强国、学术立国的观念与实践在某种意义上讲,为许多后发达的国家提供了一个样板。
    关于大学与国家的关系,洪堡主张学术立国。所谓学术立国,就是把学术放在国家发展的层面上来考虑。洪堡当年建立柏林大学,这只是他所进行的教育改革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教育改革又是当时普鲁士社会经济改革的组成部分。当时,普鲁士被拿破仑战败,面临民族危亡、国家前途未卜的时刻。洪堡正是站在振兴民族的高度来建立柏林大学的。希望柏林大学能够为加强普鲁士在德国的领导地位,复兴德意志的文化和学术做出重要贡献。这种教育强国、学术立国的观念与实践在某种意义上讲,为许多后发达的国家提供了一个样板。从柏林开始,大学就不再是民间的、教会的和学人的社团机构,而是一个国家的机构。其实,大学与国家的这种密切关系,本来就是德意志国家的传统。洪堡在此基础上提出了所谓文化国家的理念,从政治的角度,从国家的层面为大学的合法性和优先性奠定了基础。这种学术立国的观念一直成为德国大学的一个根本理念,在十九世纪末对日本和中国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从全球的角度看,进入20世纪之后,科学技术在国家发展中的地位日益提升,学术和科技普遍成为国家的行为和国家发展的目标。如此看来,洪堡的文化国家理念无疑具有一种引领作用。
    学术研究是大学的关键所在  大学教育不是专业教育和针对某种职业的教育。大学中知识是纯的知识,是关于人类和世界的思考。
    在洪堡的大学理念,大学与学术是分不开的,而学术就意味着探索和研究。这是西方大学发展史中的一个重要转折。产生于中世纪的大学从来都是以保存和传承既有的知识为使命的。而洪堡把学术看做是一个探索知识的过程,而探索就是研究。这就重新定义了大学的角色,大学除了传统的教学职能之外,由此增添了一项新的职能,即科学研究。对洪堡来说,学术和研究是大学的关键所在,没有学术研究,就谈不上大学。我们今天所熟知的“研究型大学”其实就可以追溯到洪堡。所谓“教学与科研的统一”,其实是用学术研究统领大学的活动,包括教学活动。既然知识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大学的教学就不能满足于提供已有的、现成的知识,而应当去探索、发现新的知识。不但大学教师、学生也应当参与到这种探索的过程,所以教学和研究是不能分开的,教学就是教师带领学生学习研究和进行研究的活动。洪堡从人文主义知识观和哲学角度出发,还认为知识是一个整体,对任何具体知识的思考和探索,都应该在知识整体的框架下进行。所以,大学教育不是专业教育和针对某种职业的教育。同时,大学中知识是纯的知识,是关于人类和世界的思考,不关乎实际的实用和职业的目标。注意,洪堡强调大学应当重视纯粹的、理论的知识,并不意味着否定技术的、职业性以及应用性知识的地位,只是反对大学从事这类知识的传承。
    大学最终目的:有修养的人  应用性知识和职业性知识在现代社会中是不可缺少的,但他坚持认为,人在成为职业人、专业人之前,应当首先是人,是全面发展的、具有教养的人。
    洪堡虽然非常强调学术的重要性,但大学的最终目的,却是人,即有修养的人。在洪堡的大学理念中,“修养”或“修身”(Bildung)是一个关键的概念。以洪堡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信奉人文主义的理念,强调以人为本,把人的“修养”看作整个教育的基本出发点和最终目标。在修养观中,首先注重人的独立性、自主性以及和谐、全面的发展,这是超越任何实用和功利性目标之上的价值。
    同时,他们把教育看作一个促进学生能动地探索与成长,而不是机械地灌输知识的过程。所谓的知识是一个整体,如果把这个体系拆分开来,孤立地、专门地去研究,就失去了培养人的功能,往往会片面化、技能化、科学化等,与真正的“人”的观念背道而驰。因此,大学中知识的完整性和非功利性,都是与大学的培养目标相联系的。专门化的、被割裂的知识,被认为是不利于人的全面发展,不利于修养的。
    洪堡也清楚,应用性知识和职业性知识在现代社会中是不可缺少的。但他坚持认为,人在成为职业人、专业人之前,应当首先是人,是全面发展的、具有教养的人。今天,我们把知识的传承看得更加重要,有人认为是因为洪堡把科研带进大学,从而导致以科研来争胜,以至于不太重视人的培养。这其实并不是洪堡的思想,而是我们近些年教育出现的怪现象。
    大学制度的第一原则:自由  无论从修养的目标出发,还是从学术的目标出发,自由都是不可缺少的。
    洪堡坚信,无论是出于学术的目的,还是为了人的修养,大学必须保持其自主性,享有自由。洪堡虽然认为发展大学是国家的份内之职责,但国家的职责主要是支持、扶植和监督,而不是具体的管理。洪堡作为普鲁士的教育主管官员,认为学术虽然具有重要的政治和道德功能,但毕竟与政治不同,应当具有其学术的独立性。这是大学更好发挥政治功能和服务国家的前提。洪堡强调,大学在按照自身的逻辑、实现其自身目标的同时,其实也就实现了国家的目标,而且是在更高的层面上实现了国家的目标。所以他把自由看作是大学制度的第一原则。
    对洪堡来说,学术的自由首先来自学术本身。学术既然是探索活动,教师和学生就应当具有探索的自由。同时,修养意味着个人潜力的自由而和谐的发展。所以无论从修养的目标出发,还是从学术的目标出发,自由都是不可缺少的。
    对于大学教师来说,不受国家的管束,不受社会种种利益的牵制,完全服从科学的内在要求,自由自在地进行科学的探索。大学生与教师具有共同的任务,都是为了学术,都是“为科学而共处”,因而也应像教师一样享有充分的自由。洪堡时代,对学生的期待是很高的,学生进入大学以后,师生之间是一种同伴关系,不是教育被教育的关系。按照洪堡的设想,大学生应自主地从事其科学思考,可以接受教师的指导,与教师共同研究,也可独立从事研究。在德国当年学生的学习很自由,很少有什么规定,没有什么选修课必修课。我们现在课程的管理或者教学的概念更加细化、组织化,但规定得比较死。这样学生自由选择的范围很小,因为课程都是限定的。其实学习自由更有利于以学习为中心、突出学生的积极性等,依然对我们当下具有指导意义。
    在洪堡看来,威胁大学这种自由的因素来自两个方面。首先,国家应当尊重科学活动的特性,明确自身对大学天然和潜在的危害,将其对大学不得已的干预作尽量的限制。另一方面,对大学自由侵害还会来自大学内部。洪堡说:“对自由的威胁不仅来自国家,而且也会来自这些机构(指大学――引者)本身,它们开始可能接受了某种思想,继而动辄压抑其他不同的思想。”要消除此种危害因素,则有赖于国家。其具体措施主要是国家对大学教师的聘任。洪堡认为国家应运用其对大学教授的聘任权,以保证大学教授的多样性,借此防止大学中的门户观念或行会风气。用洪堡的话来说:“大学教师的任聘须完全由国家进行;在此给各学院更多的权限,而不使明智、懂行的学监独立负责,绝非善举。在大学之中,争论和争辩是有益而必要的,教师之间因工作而产生的观点冲突会有意无意地改变其视野。”就是说,国家应运用其权力,防止大学的封闭、僵化的倾向,以此促进科学的发展。
    自此,学术自由、研究自由和学习自由不仅成为德国大学的核心原则,成为德国发展与强盛的基本制度保障,同时也产生了深远的国际影响,成为世界范围大学办学的基本理念。
    洪堡与今天的高等教育  如果大学只满足于传递既有的知识,只满足于信息的传递,而不去激起学生探索未知的好奇心和热情,不去教给学生如何去独立自主地学习、去研究和探索,那我们的大学就还是“填鸭”工厂。
    自从上世纪中叶的高等教育大发展以来,世界范围的高等教育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德国本身,我们可以听到不少质疑洪堡大学理念的声音,认为洪堡的思想早已过时。的确,洪堡大学理念的一些具体内容可能已不适应于我们今天的现实,比如洪堡认为大学应当排除应用性、技术性的职业性知识,大学应当远离政治、市场和世俗的社会,等等。但是洪堡大学理念中的许多内容在今天仍然具有现实的意义。
    虽然今天的高等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是在人力资源的逻辑下运行,大学必须考虑大学生的就业问题,必须为大学生们提供他们今后在职业中所需要的专业知识,但是大学从来没有认同于职业培训机构的角色,从来没有放弃过培养大学生的心智、道德、修养的追求,更希望大学生能够获得探索真理的能力与热情。在这一意义上,洪堡的大学理念仍然是大学的精神支柱。今天我们对于通识教育的期待,其实正是当年洪堡对大学的要求。
    今天的大学已经深深地被卷入到社会的各个方面,我们已无法回到一个学术的象牙塔之中。但大学的自主性仍然是大学的基本诉求。无论是关于现代大学制度的完善,还是大学治理模式的设计,显然都要以大学的自主性为前提。一种没有自主性、没有自己边界的、完全依附政治和经济的大学,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因此,洪堡试图划清学术与政治经济的界限,为大学保留其活动空间的努力,也没有过时。在知识经济时代之中,洪堡关于大学自主性的诉求,或许尤其值得重视。
    在当下的知识社会中,社会对知识的订单大幅度增长,知识的订户数量也在不断翻番。但是知识创新、科学研究、探索未知的基本逻辑并没有因此而改变。如果大学只满足于传递既有的知识,只满足于信息的传递,而不去激起学生探索未知的好奇心和热情,不去教给学生如何去独立自主地学习、去研究和探索,那我们的大学就还是“填鸭”工厂。如果我们的大学教师满足于照本宣科地念给学生们一些书本知识、或满足于若干短平快的委托课题,或满足于按数量发表的几篇文章,那么我们的大学就永远是二流三流的大学。所以,我们还是应该常常看看洪堡的著述,重温洪堡的大学精神。
    斯人已去,世道沧桑。洪堡点燃的大学精神之火其实并未熄灭,我们今天高等教育所面临的种种问题,虽然无法在洪堡那里找到所有的答案。但洪堡的大学理念,如果我们愿意接受,无疑能帮助我们解决许多困扰我们的问题。
    从长时段的视角来看,洪堡大学理念是现代大学的起点,虽然在最近的200年中,这一现代的大学理念有所扩展,有所增益,但这一观念的核心思想仍然是我们当今大学基本思想基础。比如重视科学研究、教学与科研的结合、学术自主权、教学自由、学习自由、研究生的培养、探索培养批评精神、专业的学术训练等。可以说,整个现代大学制度的话语体系和思想基础基本是由洪堡大学理念所奠定的。虽然进入了后现代时代,我们仍然无法超越洪堡大学理念。没有这一大学理念所提供的概念体系,我们基本无法讨论我们的高等教育。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洪堡大学理念的深远影响。

附生平简介
    威廉冯洪堡(1767年6月22日―1835年4月8日),出生于德国波兹坦(Potsdam),是,著名的教育改革者、语言学者及外交官。他提出学术自由的指导方针,允许各种学派并存并自由竞争,培养了很多具有真才实学的理论家和科学家,使德国高等教育长期以来在世界上享有盛誉。因此他被德国誉为“现代大学之父”。
    1787年进入现今的奥德法兰克福欧洲大学,一年过后转学至格丁根大学。
    1792年,威廉 洪堡在青年时代受到启蒙运动的影响,他系统地研究了如何建立社会和国家的问题,以及如何在现实中确定和划分个人和国家的关系。他更倾向于康德的思想,更着重于研究古希腊。
    1802年洪堡获得了舒适而且有利的去意大利的机会:他被委任为普鲁士驻教宗的代表。洪堡在罗马经历了神圣罗马帝国的解体、普鲁士的惨败和1806年法国占领柏林。1808年10月回到德国。
    1809年2月起,洪堡从外交官调任为普鲁士王国内政部文化及教育司司长,掌管普鲁士所有的教育文化事务。在他短暂的任期内,洪堡重新改革了普鲁士引以为傲的义务教育制度,让所有阶层的子女都有相同的机会接受教育。同年创办了柏林大学。在洪堡的领导下,德国进行了卓有成效的高等教育改革。洪堡提出通过科学研究方法和教学与科学研究相结合的方法去追求纯粹知识的思想,科学研究第一次成为大学职能。洪堡的办学思想和柏林大学的改革已经成为近代大学的典范,不仅影响着欧洲高等教育近代化,而且还影响到世界其他各国。
    1819年后,洪堡辞去公职,回到老家泰格尔,专门从事学术研究,直到1835年辞世为止。
    洪堡是比较语言学创始人之一,一生研究过多种语言,包括巴斯克语、爪哇语,还有汉语。他是最先提出“语言左右思想”学说的学者之一,著有《论爪哇岛的卡维语》。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566期第6版(2017-07-13)